一
在那个夜晚,蝴蝶变成了唐寅。
一小生穿着破旧不堪的衣衫,满身尘土,踏着褴褛的步子走向华太师府。这落魄书生的眼中光华内敛,狼狈的身姿隐约藏着几分风流不羁。
华府的人看这穷书生可怜,许了他一份书童的差事,就让他在华府住下了。
是夜,小生换上书童装束,携一把折扇,走进紧靠一丫鬟住处的庭院,故作深沉地叹道:
“月色溶溶,长夜漫漫;花气袭人,星光灿灿。如此良夜却只我一人享受这景致,实在不知赏心乐事共谁论呵。”
说着,又轻摇折扇,悠然踱步,尽显儒雅之态。那小生清清嗓子,吟道:“花艳似人临月镜,月明如水照花香……”
话没说完,旁边屋子的窗户半开,露出一张清雅秀丽的面庞。或许因为半夜被吵醒,那女子的神态中透出几丝疲惫,不过清素的面容倒似海棠春睡后的韵美。
“是何人半夜三更在此逗留,还不回房睡觉。”
语气虽含愠怒,但说话从容不迫,其中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好奇。
见是那小生,姑娘仿佛记起了他,又是嫣然一笑。
在心动的小生,这一笑岂止是百媚生,不禁盯着人家愣了半晌。
他收起心中的慌乱,拱手回道:“我是老爷新请的伴读书童,晚间难以入眠,出门寻到这里。见到此番美景难以自已,竟叹出声来,不想惊扰了姑娘休息,惭愧,实在惭愧。”
“你说我这里风景好?嘻嘻,要是哪天我带你去华府的别处转转,保管你惊掉下巴。”
“妙哉,妙哉……”
“……”
戏台上,这位太师府里名叫秋香的丫鬟,还不知道眼前这个书童便是当年位居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寅,为了接近自己而假扮的。
正在演出的,是被后世传为佳话的《唐解元一笑姻缘》。那唐伯虎对华府里的丫鬟一见钟情,于是扮成落魄书生混进华府,经历了一番波折,最后抱得美人归,尽显才子风流气。
然而事实上,自蒙冤科举舞弊以来,有一段时间里,唐寅的生活常常是失意的,唯有在花酒诗赋中自得其乐。
唐寅看着墙边堆着的字画,叹息一声,醺醺然走进自家庭院:那个被自己称作桃花庵的地方。
月色溶溶似水,从花隙流下,一点点地挪动着桃华落影。
他躺在桃花树旁的石椅上,举起携来的酒壶,大口大口往嘴里灌。
“我有花月相伴,还求别的作甚!当不了官就不当,书画有卖不出去就自己欣赏,那些俗人怎读得懂我的作品!哈,可谓不入浊世凡尘染,情愿枝头做花仙。”
他咂咂嘴,收起自得其乐的笑容,若有所思。
“想当年,青莲居士李太白没有官做,还不是照样活的自在。人家三入长安城而不得志,仗剑而行,游戏风尘。他最爱的皎皎孤月,现今仍挂在天上。我六如居士唐伯虎在此花前月下倒是颇有李白遗风,何必自怨自艾?那诗仙大家都崇拜,但在这正德年间,唯有我一人可以领会他的心境!哈,李青莲是谪仙,我可也是花中行乐月中眠的桃花仙。”
唐寅仿佛伸手抓住了什么,从石椅站起身,取来纸笔,铺在石上,大袖一挥,落笔写下:
李白能诗复能酒,我今百杯复千首。
我愧虽无李白才,料应月不嫌我丑。
我也不登天子船,我也不上长安眠。
姑苏城外一茅屋,万树桃花月满天。
写罢,又即卧倒花下,眼睛缓缓阖上,声音越来越小:沉醉欲眠花月下,只愁花月笑人痴……
二
是同一个夜晚,唐寅变成了李白。
几个骄横跋扈的纨绔子弟,围着一个青年,把他揍得鼻青脸肿,走时还抢走了青年腰间的宝剑。青年狼狈地站起身,拍掉身上的尘土,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长安城,姿态中仍透出几丝仙风道骨。
初入长安,那个怀有浪漫情怀的有志青年,第一次体会到世道之难。
归途,青年遇见了旧友元丹丘和岑勋。他们并肩走进一家酒肆,相谈甚欢。杯酒下肚,青年眼花耳热,意气顿生,竟尔拍案而起,挥舞着长袖跃离座位,高声吟道“君不见黄河之水……”青年踏着步子,势同舞剑;衣袂乍飘,别有一段风骚;声韵顿挫,简直似痴如狂。痛饮狂歌后,青年卧倒椅上,大笑三声,又酣睡过去。
窗外的瑶台镜依旧照着那青莲乡,一如千百年前照着南华山,及至千百年后照着姑苏城。
转眼间数年过去,青年进过宫,为帝王妃子吟诗作赋,风流了好一段时间。但青年在宫中未曾因此满足过,他想要做的是一朝宰相,以道治国,实行老子无为而治的理念。他见过百姓在奸臣李林甫、杨国忠的压迫下受苦受难,只恨自己没有能力推翻他们。浪漫的青年成了无奈的中年,不过在人们眼中,青年的形象似乎永远是青年。他后来被赐金放还,再次浪荡于江湖山水之间。
于是青年更向往庄子的思想,逍遥、自在,出世而毫无羁绊。他曾为庄子写下:“万古高风一子休,南华妙道几时修。谁能造入公墙里,如上江边望月楼。”以表钦佩。
这年,安禄山不知在密谋些什么,暂时还没有多的举动。李杨二奸倒是挑起几大冤案。边关战火纷飞,也不知是为何打仗,反正士卒是涂了草莽,将军却空尔无为。闹得民不聊生,情势大乱,任谁都看得出一场大灾难即将到来。朝政的荒谬令人愤慨,战事的惨酷令人痛心。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。
那青年却正乘一只小舟在秦淮河上游水玩月,饮酒作乐,同舟还带着歌妓舞姬。
“莺莺,等我给你写一首乐府,保管写的比陈后主的《玉树》还好;芊芊,到时候再配上你的舞姿,皇宫里的《霓裳》表演都没这好看。想当年,我亲眼看过皇宫里的表演,其实都不过如此……”
过后,又是饮酒,又是猜拳,还有掌中楚腰、轻歌曼舞,然后斜倚船舷,仰天狂笑。有道是“兰蕙相随喧妓女,风光去处满笙歌”。
青年日日如此,不是和友人上酒楼击筑高歌,就是与游侠于钟山呼鹰逐兔。最后竟要皈依佛教,跟一位天竺高僧上庐山东林寺参禅打坐去了。
至少人们看到的是这样。
与此同时,民间有一批诗歌在江东流传。
“……白鹭之白非纯真,外洁其色心匪仁。阙五德,无司晨,胡为啄我葭下之紫鳞。鹰鹯雕鹗,贪而好杀。凤凰虽大圣,不愿以为臣。”
“……烽火然不息,征战无已时。野战格斗死,败马号鸣向天悲。乌鸢啄人肠,飞上挂枯树枝。士卒涂草莽,将军空尔为……”
“……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,坐令鼻息吹虹霓。君不能学哥舒,横行青海夜带刀,西屠石堡取紫袍……骅骝拳跼不能食,蹇驴得志鸣春风……孔圣犹闻伤凤麟,董龙更是何鸡狗……君不见李北海,英风豪气今何在?君不见裴尚书,土坟三尺蒿棘居。少年早欲五湖去,见此弥将钟鼎疏……”
李林甫,杨国忠,贾昌,哥舒翰在这些诗中都被狠狠地批贬了一番。这么大胆抨击朝政的诗,世所罕见。“诗的气势,直如长虹贯日,彗星袭月,仓鹰击于殿上”。
人们不知道诗的作者是谁,只有胡乱猜测,不少人猜到了青年身上。
看似整日狂醉于花月间的青年偶然听到那些千奇百怪的猜想,只是神秘而苦涩地一笑,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当李林甫的鹰犬追到江东时,另一批抨击朝政的诗在京城流传。青年有一位姓杜的挚友是时正在京城。
青年和它的挚友没有被搜捕多久,因为安史之乱爆发了……
……
三
还是那个夜晚,李白变成了庄周。
高空翱翔看到的景象,果然就是不一样——西边的云都是红色的,延伸过来,徐徐转为粉红,越来越淡。正上方是淡粉与淡青的交接处,二者相融相生,分不清究竟什么颜色是粉,什么颜色是青。再往东,浅蓝变成湛蓝,湛蓝化成蓝黑色,最东边隐约可以望见星光。整片天空仿佛一笼绚丽宏伟的彩色穹顶罩下来,边缘和大鹏的翅膀相接。
庄周把手枕在头下,仰面向天,躺在鹏的背上。
他在思考的一个问题:人存在于世上,是应该有用于人,还是应该无利无用呢?
“记得我曾经遇到过道旁一棵古树,枝繁叶茂,足以遮天蔽日。但若是用它造船即沉、造棺易腐、做杖易折,叶子没有药用价值,还有微毒。正是由于这是一棵不材之木,这棵树才得以生存至今,夏天才可以给人们带来一片阴凉。
“后来我又去到一故友之家做客,他们杀鸡款待我,便杀了那只不会打鸣儿的。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矛盾之处呢?
“看似有用的本领,有时并非真的有用,还有可能带来祸害;看似无用之物,往往有它无用的用处。这只是世间的一种客观现象,并非全然如此。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变迁的世界,一个多元的世界。”
方才还是五彩缤纷的天空现在已经暗了下来,红、粉、青、蓝各种颜色都已被深紫代替,大紫的背景下淡淡的点缀着几粒星星。
庄周看着初降的夜空,欣慰地笑了笑。
“嘿嘿,这个飞在天上的大家伙也是,几年前还被困在水里呢。
“所以既然世界在变化,介于有用和无用之间显然也是不行的,似是而非,仍难免于累。那么,我们应该——与时俱化!顺着时代的浪潮游戏人间。
“逍遥之乡——那是精神世界的产物。在现实世界,生逢乱世,应该四海为家,居无常居;饮食不择精粗,不挑肥瘦,随吃而饱;自在逍遥,不留痕迹。
“所谓随遇而安,不需要刻意追求,跟随内心最本源的指导自会逍遥自在。适合你发挥作用的时候便去发挥作用,不适合时便保持无用,这样无用自会有用。
“不论现在、从前亦或是将来,总有人在世俗中失意。过去自有达者。不知未来的失意之人能否体会出这些道理。”
想到这里,庄周在鹏的背上打了一个哈欠,沉沉睡去。“即困之,则眠之”。
那晚,庄周扇着翅膀,栩栩然在花间飞舞……
四
一个白须老者携着酒壶,东倒西歪地走到采石江边。他的白须在风中逍遥地舞动着,衣衫好似在行过之处留下仙痕。行至江边,老者陡然兴起,随意跃上一叶小舟,顺流漂向江心。
老人独立船头,仰天望月,白玉盘、青天、浮云……看了良久,良久。他嘴边先是露出一抹微笑,然后大笑三声,信口吟到:“大鹏飞兮振八裔,中天摧兮力不济,馀风激兮万世,游扶桑兮挂左袂。后人得之传此,仲尼亡兮谁为出涕?”吟罢,回味半晌,又低头沉思。
“奇怪,奇怪,我刚才抬头看到的东西怎么低头也能看到?啊呀,糟糕,糟糕,月亮掉到江底下去了!那是我的老朋友啊,我得把它捞起来。”
老人袖也不挽就伸手拿月,酒气涌上,一个不稳落入水中。
在水下看到的月亮更加迷离,荡漾着平滑的波纹,光,晕开了,更似仙境的景象。
“好,好了,捞起来就好,捞起来了就好……”
五
桃花庵内。
一老生睡意褪去,从花下站起身,嘴角露出一抹怡然的微笑,再也不是引人注目的轻浮,也不是故作潇洒的大噱。
老生随手取来纸墨,大袖一挥,白宣上豁然现出一只硕大无比的巨鸟,飞在彩云之间。
大鸟的背上隐约可见一个小人儿,仰面躺在那里酣睡,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……